幾個禮拜前美蘭被送進這間長照病房。
這裡專門收上了年紀的心臟病患，強調全天候照護，隨時注意病人的投藥和飲食。
負責美蘭所在C區的護士是曉慧，二十多歲的年紀在這兒更顯年輕，白淨的臉上總是掛著得宜的笑容。幫美蘭安頓床位時，每個路過的病人都會和她聊上幾句，甚至還有一對年輕夫婦特地送來水果禮盒，感謝之前家人情況危急時她及時將人救了回來。
美蘭感覺得出在這擁擠、混雜著濃濃藥水味和老人體味的可悲地方，是眼前這名女子帶來少數一絲生氣。
費了一番工夫將泛黃糾結的床單鋪好後，曉慧堆起笑容:「好囉，奶奶，以後這就是妳的床位了。床頭這是緊急鈴，升降鈕在……」
美蘭沒搭理她，逕自從輪椅撐起身子顫巍巍地往床上躺去，曉慧見狀連忙攙扶。
「小姐，以後我媽就是妳顧了是吧?麻煩我媽吃飯的餐具不要附刀叉，除了上廁所，其他時間可以把她鎖在床上…她自殺好幾次了，受不了。」女兒說著邊把美蘭左手袖子撩起，蒼白的手腕上布滿針織般的刀疤。
曉慧輕輕抽了一口氣，小心翼翼地握住美蘭的手說:「好的，我會多加留意。奶奶，有什麼事隨時跟我說哦，知道嗎?」
美蘭狠狠瞪她一眼把手甩開。
「別見怪，我媽這幾年脾氣比較不好。先這樣，有事再打我手機，當然，沒事最好!」女兒將名片塞進曉慧手裡，「媽，我先走了，要聽人家的話，知道嗎?」美蘭撇過頭不看她。
女兒拋下這句話就頭也不回的走了。
美蘭在床上憤怒地握緊雙拳，女兒的心思她還不了解?她根本是把這兒當成養老院了!
當晚凌晨兩點，美蘭惱火地拉著棉被的線頭。左腳的腳銬讓她只能用尿壺方便，剛才一不小心就把床弄髒了。一隻腳被銬住還要用彆扭的姿勢閃開尿漬，讓她覺得自己比監獄裡的犯人還不如，她盤算著隔天非得用脫線當理由請人把整套寢具換新不可。
突然，門緩緩開了，是曉慧。
美蘭本能的停下動作，微微睜開雙眼，狐疑這個時間她來病房做什麼?
門上的緊急照明燈將曉慧的輪廓映得深沉，隱約能看見她嘴角微微上揚。
曉慧張望了一下，緩步走向離美蘭六七個走道遠的老太太。
老太太睡得正香，曉慧憐愛地輕撫她銀白的髮絲，另一手在口袋裡翻找。
這時美蘭才注意到曉慧的口袋裡有好幾隻粗細不一、注滿藍色藥劑的針筒。
最後，她挑了支中等粗細的針筒，往點滴的加藥孔注入。
老太太鼾聲依舊。
和進房時一樣，曉慧躡手躡腳地離開病房，帶上房門。
美蘭心想，也許是特殊療程吧?
不過療程的用藥有這麼不固定嗎?
剛才的情形更像是根據曉慧心情來決定施打多少劑量。
過了一個多鐘頭，老太太突然悶哼幾聲，接著表情痛苦的摀著胸口在床上掙扎，她張嘴似乎想叫喊，但最後只發出痛苦的喘息。
過程美蘭全都看在眼裡，但她覺得此時還是不要妄動為上。
老太太虛弱的雙手無助亂揮，好不容易才搆著床頭的緊急鈴，病房頓時鈴聲大作。
附近被驚醒的病患紛紛趕來替她拍背按摩，但情況還是不見好轉。
大家瞎忙一陣後，走廊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，曉慧氣喘吁吁地衝進來。
「怎麼了?讓我看看!」
眾人看到曉慧彷彿看到救星般，一邊七嘴八舌地形容老太太的病況一邊讓出床邊的位子讓她坐下。
她扶著老太太左手脈搏，表情凝重地拿起聽診器在胸口移動。
被銬著的美蘭沒有加入這場院內難得的團康活動，她躺在床上靜靜地看著大家。
她發現曉慧口袋裡的針筒不見了。
「幫我把她下顎抬高。」曉慧拿出一片白色錠片放入老太太嘴裡，「不要吞，含著。」
大家圍在病床旁，氣氛凝重。
曉慧表情嚴肅地握著老太太的手，一面按摩她前臂內側的穴位，一面盯著心電圖。
過了幾分鐘，老太太呼吸漸漸恢復正常，心電圖也轉為正常的綠色，病房內一陣交頭接耳。
曉慧再次檢查後，拿下聽診器，環顧眾人微微一笑:「是急性心絞痛，還好發現得早，沒事了。」
大家這才鬆了一口氣。
「曉慧，這次比較嚴重齁，大家都嚇醒了，還是妳行!」
「唉呦，有曉慧在，沒事的啦!上次我也是半夜突然胸痛，從來沒這麼嚴重過，還以為這關過不去了，結果曉慧來打一針，馬上沒事!」
「沒什麼啦，應該的，能幫上你們我很高興!」曉慧笑得合不攏嘴，「好啦，大家趕快睡吧!不好意思把各位吵醒，明天我跟廚師交代下去，吃好料的!」
「水啦!」「曉慧讚哦!」
一片叫好聲中，平時文靜的曉慧此時顯得眉飛色舞。
看著這一切，美蘭似乎明白了什麼。
接下來曉慧幾次半夜來訪，證明了美蘭的猜想:
在曉慧注射藍色藥物後約一小時，病患總會出現嚴重的心絞痛或胸悶等症狀，而曉慧總是在緊要關頭適時趕來急救。
也許是怕人起疑，每次急救藥物都不太一樣；唯一相同之處是總是立即見效，讓眾人驚嘆眼前這個小女孩用藥如神。
這群老人完全不曉得自己成了曉慧滿足救人慾望的玩具。
經過美蘭觀察，曉慧的下手順序大致和入院順序相同，而且不會重複。
如此，美蘭才能知道哪時會輪到她並做好準備。
這個禮拜，美蘭夜不成眠，今晚也不例外。
依她推算，曉慧下一個目標就是自己。
美蘭背向門口，將棉被蓋滿全身，底下的雙手焦躁地搓弄快被她連根拔起的線頭。
門開了，美蘭閉上雙眼。
看不見開門的人，不過聽這個腳步聲，美蘭確定是曉慧沒錯。
腳步聲緩緩靠近，在距離美蘭幾公尺處，她突然表情痛苦地蜷縮在床上，斷續呻吟著。
曉慧愣了一下，隨即躲進身旁的柱子後，在黑暗中緊緊盯著美蘭。
美蘭掙扎許久才撐起身，咬著牙一手抱著肚子，另一手顫抖地往床頭伸去……
在她即將按下緊急鈴的瞬間，曉慧一個箭步上前抓住她的手。
「妳怎麼了?」她臉色陰沉。
美蘭心裡一沉，被發現了嗎?
她喘了一口氣:「不知道……肚子突然就……嗚……」
曉慧盯著她打量了好一會兒才低下頭，輕拍美蘭腹部邊聽聲音。
趁著曉慧低頭檢查時，美蘭小心翼翼地從曉慧口袋摸走最粗的一管針筒，迅速塞進床墊和床板夾縫，中間不忘繼續呻吟。
簡單檢查後，曉慧抬起頭說:「有點脹氣而已，沒事。上次醫生開得止痛藥還有吧?很不舒服就吃幾顆，明天再帶妳去看醫生。」
「明天阿…明天應該不用看了，不過還是謝謝，妳真的幫了我一個大忙。」美蘭握住曉慧的手由衷說道。
曉慧靦腆的笑著:「哪裡，奶奶妳太客氣了，這是我應該做的。快睡吧!」
叮嚀幾句後她替美蘭蓋好被子，便起身安撫周圍被吵醒的病患。
隨著曉慧離開，病房漸漸恢復寧靜。
美蘭拿出剛偷來的針筒仔細端詳。
輕彈針筒，藥液自針尖微微泌出，映著冰藍的幽光。
她冷笑一下，對準靜脈緩緩插入針頭，將活塞按到了底……接著咬緊棉被，將枕頭套拆下綁住雙手，以免待會掙扎時不小心按到緊急鈴。
她就不信這次死不成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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